2010年1月18日 星期一

許寶強:短視的時間 無效的「務實」(2009年7月20日)

網上出處@Yahoo! 新聞:http://hk.news.yahoo.com/article/090719/4/d9qp.html

(明報)2009年7月20日 星期一 05:05

【明報專訊】七一遊行的口號和橫額,反映了不少市民似乎並不認同特區政府在過去幾年已「做好份工」;正生書院事件,也顯示了高舉和諧多年的香港社會並不那麼和諧。標榜「務實」的曾特首班子,為何總不能達至市民期望中的施政結果?

正如我過去不斷指出(見拙作《告別犬儒》,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,2009),以政務官為代表的港式「務實」,很多時只是在根據程序辦事畾t(do things right),而非有效地做正確的事(do right things),後者往往需要建基於仔細的分析和紮實的研究,以準確把握目標,並緊密扣連相關工作。更壞的情况是,「務實」只是不斷隨便找點事情給自己或別人去做,以證明自己並非冗員。

中長期的時間觀

這種不理目標的「務實論」建基的,恐怕是香港社會缺乏強調中長期視野的時間觀念。根據已故法國年鑑學派歷史學家布羅岱爾(Fernand Braudel)的分類,歷史時間可以區分為3種長短不一的時段。第一類是瞬間即逝的短暫時段,當中發生的主要是朝生暮死的「事件」(events);第二類是20年左右的中期時段,能深遠影響歷史的佈局;最後一類是50年左右的長波或長達百年的趨勢,形成歷史的結構。布氏認為,存活於短期的「事件」,只是歷史上的微塵(dust);相反,中、長時段才決定了社會發展的過程,並塑造了人類歷史的走向。自然,對慣於只爭朝夕的港人,特別是在「秒秒鐘幾十萬上落」的金融樓市當紅時代,布羅岱爾較強調的中、長時段時間框架和視野,顯然不會太有吸引力。

借助布氏的時間(和空間觀念)與拉美的依附理論(dependency theory),社會學家沃勒斯坦(I. Wallerstein)等學者在1970年代發展出一套世界體系視野(World-system perspective),分析不同地區的歷史資本主義發展。世界體系學說主要是採用中、長時段的時間框架,嘗試超越集中於短時段和「事件」的歷史觀和社會科學分析。

沃勒斯坦(2008)指出,人首先活於短時段,因此短期的目標往往更容易吸納我們主要的關注和精力。今天要吃什麼飯、明天穿什麼衣服,自然是刻不容緩的決定;要在當代香港準時完成上司的任務、快速回應外界的壓力,更難以三思而後行。因此,我們不難發現,政府官員的種種決定,往往是為了回應短時段中的「事件」:制定財政預算案,是要試在短期內緩減民怨;大力宣傳反濫藥,恐怕也是為了想轉移當下社會批評的視線。與官員類似,教師也經常要在很短的時間作出不一定與中、長期目標相關的決定:學生欠交功課是否要罰留堂?上課太嘈吵的學生需禁制懲罰嗎?學生的考試成績不好,得為他們補課、多出幾張工作紙、加入更多的中期測驗?教師忙於這些工作的原因,是為了達至讓學生愉快、自主地學會學習等長遠教育目標,還是只想在短期內紓緩來自學生、家長和校長的壓力,稍解燃眉之急?

短視「務實」的長遠效果

習慣解決燃眉之急和關注短期時段與「事件」,往往會令我們忽略這些行為和事情的中長期影響。如果我們願意在若干年後細緻檢討,也許不難發現,這些短期的、只爭朝夕的「務實」工作積累的中長期效果,很可能與我們原先的期望有別,甚至適得其反。

一位剛退休的資深而務實的中學教師朋友告訴我,他已經很久沒認真地閱讀,包括與自己主修科目相關的學術書刊。我想,在當初立志為師的時候,我的朋友大概不會預期在中學任教的廿多卅年生涯當中,將會日漸遠離他曾熱愛的書本。同理,當家長喜孜孜地把子女送進band one名校時,大概也不會想到,12年後子女的自信心和學習動機可能會比未入學時更低。而當曾特首以「絕不手軟」的態度宣布要嚴打「毒害」時,他大概也無法預期,幾十年後香港青少年「濫藥」的「事件」是否真的會減少,更不會知道,那種或能解政府威信低落於一時的學校驗毒政策(包括送緝毒犬往學校搜查毒品),可能正愈來愈把學校推往一個異化的境地——不再是一個鼓勵教師和學生愉快、自主地讀書求學的地方,而是變成更像一所規管中心,或一個當學生敵人的民粹「戰場」。

又正如另一位朋友指出,本是為了促進和修正學習的考試,也逐漸「變成教與學之外和之後的獨立事件」,「不再是教與學的有機部分」,甚至「倒過來扭曲和控制教與學(如何考便如何教,而不是怎樣教便怎樣考)」。(張偉基 2009:〈異化了的考評〉,網址﹕hk.myblog.yahoo.com/edwkc/article?mid=149)

告別「務實」 梳理歷史

沃勒斯坦(2008)指出,儘管由於現實的原因,我們不得不經常要在短期中兩害選其輕,但這只是為了不至於自說自話,同時讓自己和志同道合者能鬆一口氣。他認為我們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,就是校正和堅持中時段的工作方向和原則,而非讓自己全陷於短期的妥協之中。因此能有助我們走向中長期目標的「務實」,並非是短時段中的權宜之計,而是包括細緻地分析過去的各種工作,探討這些能解燃眉之急的工作在中、長時段產生了什麼效果。換句話說,真正的「務實」也就是認真去梳理歷史,釐清方向,從中找出更有效產生預期成果的相關工作,儘管這些工作不會在短期內立竿見影。

凱恩斯一句廣為後人引用的俏皮話是:「長遠而言,我們都是死人。」布羅岱爾(1993)回應道:這句話「既平常又荒唐。因為我們同時在短時間中和長時間中生活,我所說的語言,我從事的職業,我的信仰,我周圍的各色人等,都是從過去繼承下來的;這一切先我而存在,等我死後也還將存在」。(頁78)

■參考閱讀

文章:Remembering Andre Gunder Frank While Thinking About The Future

作者:Immanuel Wallerstein

期刊:Monthly Review, June 2008

網頁:http://www.monthlyreview.org/080630wallerstein.php

《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、經濟和資本主義.第三卷》

作者:布羅岱爾

出版:三聯書店(1993)

作者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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